这是由我国某石油总公司投资，上海外高桥造船有限公司设计、建造的15万吨海上浮式生产储油装置(FPSO)“海洋石油111”号，总长262米，型宽46米，采用内转塔式永久系泊于香港正南方200公里的南海海域上，是一座集石油开采、加工、储存于一身的现代化“海上石油城”。
某年的夏季，客户总公司准备在一周内对我国南海沿岸的七个城市十一个作业现场进行管理体系内部审核，我被公司指派参与全程咨询辅导。由于时间紧、任务急，客户从深圳中海直包租了一架超级美洲豹直升机，作为我们往返各地的空中“的士”，第一站就飞向了远在中国南海的“海洋石油111”号油轮。
为了减少南海采油与其他国家的冲突，“海洋石油111”号以租赁方式提供给丹文能源公司(Devon Energy Corporation)中国有限公司(DECL)使用，船上悬挂的是美国国旗，船长是挪威人，大部分船员是中国雇员。
直升机在油轮平台上降落后，第一件事就是接受登船教育。在直升机巨大的轰鸣声中，我没太听清，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你们登上了美国领土，受美国法律保护……
我既没办护照，又没办签证，怎么就到美国领土了？看到其他的登船人员表情十分平静，我也就慢慢安下心来。宣讲人逐个与登船人员握手，问候语不是“欢迎登船”，而是“刚才你听清楚了么？”我回答“听清楚了”还不行，必须回答Yes\No。
中国船在中国的领海怎么就成了美国领土了？还Yes？我心里十分别扭。宣讲人看出了我的情绪，他拉起我的手，按在他多毛的胸口，摇头晃脑地说了一大段话，我一句也没听懂，但从他的双眼中能看出满满的真诚。
通过翻译才知道，他是船上的安全官，挪威人，刚才讲的是斯堪的纳维亚语，大意是欢迎我们登船检查，安全教育是为了大家的安全，不是针对我个人的，如果我有什么疑问，他愿意为我解答。
我该不该问他领土主权问题？想想还是算了吧。于是我拜托他带我参观一下船上的重点安全设施设备。
他带我们首先来到了船尾的应急救生艇旁。在舱壁上插着许多纸卡片，安全官介绍说这是每位在船人员的登记卡，当发生危险需要撤离时，每个人在登上救生艇前，要先把自己的登记卡从舱壁上取下拿在手里。这样船长通过查看舱壁上剩余的登记卡，就能知道还有几个人没有撤离。我仔细查看了卡片上记载的内容，有姓名、性别、年龄、血型和住在船上的舱位号码。我还不知道自己在船上的舱位号码，于是就按字母查找我的登记卡。结果不仅没有我的，刚登船的几位都没有。
总公司陪同检查的人员立刻发现了问题，马上找来了几张空白的登记卡，在旁边填写。安全官解释说，由于你们刚登船，还没来得及登记。
我问他：“这条船定员多少人？”
“100人。”
“今天登船几人？”
“6人。”
“现在超员了？”
“没有，我们今天已安排了6人轮休，乘你们来时的直升机，离船了。”
“你们怎么知道我们今天来6个人？”
“前几天船长接到总公司通知。”
“给我们安排好舱位了？”
“安排了。”
“你们怎么知道来的人几男几女？”
“通知里说了你们的姓名、性别等等，还有照片。”
“所以，登记卡应该能够提前填好，在我们登船时，就插入舱壁上。”
“是，您说得对。因为直升机着船时，是风险等级最高的时候。如果登记卡没事先做好，发生意外时就无法准确统计人数。”
“你还算是称职的安全官。”
“可是、可是……我们制度里确实没有这样规定。”
“所以，你的任务还很重。”
转到会议室里，会议桌旁的座椅东倒西歪，这是船上的一景。每个椅子下面都有一条铁链，与地面固定在一起。铁链有一定松度，椅子能够小范围移动，有些索性翻倒。由于海上风大，尽管增加了压舱水，但船身还是晃得厉害。
检查组负责人介绍这两天的日程安排，我一低头做笔记，就头晕恶心。找到船上医务室，医生给了两种晕船药，但都不如他的一句话：“我也晕”。
我听后顿时感觉好多了。
接下来了解船上的设备检修情况。听介绍说：全船设备总数超过7400台。班组员工在“细”字上做文章：逐级细分设备管理职责和标准。推行点检制，员工与设备绑定，定岗、定周期、定标准、定记录。全员参与维护管理，人人做好现场整理、清洁等工作。遵守“十字作业法”，清洁、润滑、紧固、调整、防腐。就连对润滑油的使用和管理，也实行严格的“三级过滤”和“五定管理”，即领油时过滤、转桶时过滤、加油时过滤；使用润滑油时，做到定人、定质、定时、定点和定量。制度不落实怎么办？强化考核，直接与个人岗位晋升、岗位奖金及评优挂钩。
一套一套的，说的真好听。
我们从主机运行日志开始查起，按照日期，从近到远，逐页查看。由于每天的运行记录基本千篇一律，所以翻看得很快。忽然查看记录的人停住了，身体姿势僵在了那里，双眼充满不敢相信的目光瞪着我。我看不懂他手里日志上的洋文，他也不说话，把日志递给别的检查人员看。
原来是查到了数月前的一次事故记录：油轮发动机主机冲缸，发生垂直燃烧。
我让他们立即去请船长和安全官来，同时让大家继续查看日志，结果在同一个月内，又有一次相同的冲缸事故记录。
船长和安全官迟迟不来。吃过午饭后，船长派人邀请我们去船长室。在船长室的门口，我看见舱壁上贴着一幅公告，内容是：以下八种情况立即离船……其中第四项是：伪造作业记录。
船长年龄很大了，白发白胡子，动作也有点儿迟缓。他很礼貌地请我们喝咖啡，同时故作不经意地把几页打印的电子邮件给我们看。内容是他向上级丹文公司报告事故的信函。
我认真记下了邮件上两个收件人的英文名字，问同来的检查人员，他们告诉我是丹文能源公司亚太地区总裁和安全总监。我向船长要求与这两个人联系，船长傲慢地表示根本不可能，因为当时他俩一个在菲律宾、一个在马来西亚。
我问船长：“按照美国的法律，我们所处的位置是不是公海？”
“美国只承认12海里领海权。”
“既然如此，他们登船应该没有什么障碍。我们检查组明天17点钟离船，在我们离开前，希望能够见到丹文公司两位高管。”
“这不可能。”
“DNV认证人员明天就要登船，对海洋石油111的管理体系进行监督审核。一个月内发生两次发动机冲缸事故，火焰冲天三米高，在一个万吨油轮上。您认为还能保住认证证书么？”
船长也开始含糊起来。他叫来了轮机长，详细介绍事故情况和处理过程，可我就是没听到原因分析。弄不清事故原因，早晚还得出事。
我找来了船上的中方最高负责人，严肃地讲解了问题的严重性。检查组长也向总公司做了汇报。一致要求丹文公司高管立即登船解决问题。
直到第二天下午两点，安全总监才乘直升机登船。他一上来就问我什么身份？有什么资格过问这件事？
我告诉他，我是以顾问的身份来帮助解决问题的。我关注的是管理体系的有效性，不是个案。但是在一个月内连续发生两次重大事故，这是明显的严重不符合，体系证书肯定会被中止。DNV可不是好糊弄的。
安全总监听我这么一说，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立即电话联系丹文公司亚太地区总裁，同时恳求我们检查组推迟一天离船，等总裁赶来一起研究对策。
检查组内也认为事关重大，决定在船上多留一夜。为了迎接亚太地区总裁和DNV认证人员，船上只好又安排几位船员轮休离船。检查组的人员临时顶替上岗，去检修设备。
我跟随轮机长和安全总监，一起去看发生过事故的主发动机，经过反复的观察和询问，仍然找不出引发事故的明显原因。轮机长把事故中破损的曲轴轴承拿给我们看，猜测是由于海上空气潮湿，侵蚀了轴承的金属表面，导致摩擦阻力增加，传动速率不同步，引发了冲缸。
如果这是原因，怎么解释轴承运行时是密封在润滑油仓里？怎么解释前面的“三级过滤”和“五定管理”？
下午五点多钟，亚太地区总裁登船了，与我们共进晚餐时，自助餐台上爬出了两只大蟑螂。餐厅的印度管家满脸尴尬，解释说蟑螂在世界上任何地方都能生存。
我反驳他说，我们是在常年锚定海中的油轮上，与陆地没有连接，所有蟑螂都是通过物资挟带来的，而这一点，是完全可以预防的。
总裁马上坏坏地问印度管家，可以采取什么措施预防蟑螂？管家哭丧着脸说，厨房不能用毒饵，只好用苍蝇拍来打了。我们大家都哈哈大笑。
总裁笑脸一转，对着我说，“您有什么好建议？”
这家伙，借题发挥，言外有音呀。
我略一沉吟，缓缓地说道：“要想解决厨房的蟑螂，关键是在船甲板上。”
“甲板上？解决蟑螂在甲板上？”
“所有运来的物资，在从驳运船往油轮上吊运时，从油轮甲板上用高压蒸汽向半空中的木箱喷射，开箱后再喷一遍。确保用高温杀死所有成虫和虫卵。”
“那蔬菜和水果会被喷熟的。”
“正好可以节省烹饪燃料。”
总裁笑咪咪地看着我，对安全总监说：今晚我们不必加班研究了，我相信这位先生已经有了解决问题的办法了。
第二天早餐时，印度管家兴奋地告诉我，“您的办法很有效，昨天晚上我用蒸汽把厨房各处都喷了个遍，藏在缝隙里的蟑螂都被蒸汽熏了出来，死了一大堆，噢，罪孽呀。”
“关键还是甲板上，要堵住来源啊。”
“知道，知道。”
上午开会，总裁问发动机冲缸的原因找到么？没人能回答。安全总监汇报了各种检查的结果和分析推测，也阐述了各种推测的不合理性。会场的气氛十分沉闷，这时船长又来传达了下午认证人员将要登船的消息。
只有总裁一脸的轻松，他问大家：“既然查不出事故的具体原因，也就无法采取具体措施吧？那就只能考虑综合性的措施吧？认证人员来查什么？是查管理体系吧？管理体系就是综合性的措施吧？所以，我们只要尽快把船上的管理体系完善好，就能保住认证证书，也能控制住未知原因的发动机冲缸。至于如何完善管理体系，请大家听听这位专家的意见。”他把手指向了我。
我站起来缓缓地对大家说：“船上实行逐级细分设备管理职责和标准。推行点检制，员工与设备绑定，奖惩挂钩。但是忽略了一个关键的问题，就是各种设备的检修周期是不相同的。有的设备可以半年、一年检修一次；有的设备一天检修几次都不一定放心。并不是把每个设备的检修责任都分配到人，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像发动机曲轴轴承这种高负荷、高转速、高温、高湿的设备，可不是绑定给某个人负责就行的。尽管我们目前还不知道发动机冲缸的具体原因，但是如果我们根据设备无故障运行的历史数据，不等故障发生，就检修或更换设备，事故就能避免。因此，我们必须根据各种设备无故障运行的历史周期，重新设定设备检修周期表，再根据检修周期的疏密程度，安排不同人员接力完成连续不断的监测、维护、修理，形成系统性的设备维保集体能力，而不是靠个人能力。把责任落实到人，只是管理的初级阶段；策划并实施1+1>2的方法，才是管理的高级阶段。”
总裁接着说：“今天下午，DNV的认证人员就将登船，大家争取在明天之前，把新的设备检修周期表和检修日程编制出来，作为我们体系完善的具体措施。不管我们的证书能否保住，在今后的三个月内，对这个新的检修方案要在实践中不断完善，因为那个无故障运行周期是很不好掌握的，要列为重大风险点进行监控。我们的印度管家说，蟑螂在世界上任何地方都能生存。我们海洋石油111，要像彻底消灭蟑螂那样，彻底消灭任何事故。”
当天上午十点钟，我们检查组就乘直升机飞往了下一个现场。
后来，听说他们保住了证书；
后来，听说他们连续六年都没发生任何事故。
那，蟑螂，还有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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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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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11-13 18:2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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